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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維也納朗誦會 – Liao Yiwu at Vienna Literaturhaus

10月 9,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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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o Yiwu: Reading at Literaturhaus Vienna
Thursday, 8th of October 2015
PRISON. TEMPLE. (Long Poem) 廖亦武:監獄-寺廟
Liao Yiwu (China) Mein Gefängnis. Mein Tempel.
Übersetzt von Martin Winter. Veröffentlicht in Akzente, Sept. 2015。 Hg. von Herta Müller und Jo Lendle.
Moderator: Wolfgang Popp
Music: Liao Yiwu
Interpreter: Yeemei 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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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監獄-寺廟

今日冬至,一年中最長的夜
我想起司馬和尚,教我吹簫的師父
在監獄內縮著脖子
猶如一隻已經活夠一千年的烏龜

司馬和尚,或者烏龜的罪名
是顛覆共產黨國家。在遙遠的窮鄉僻壤
數不清的溪流從天上淌下來
帶著雲的倒影,牛羊在雲裡霧裡吃草的倒影
還有星星的倒影。晚秋時分
風兒如密集的響箭射過來,唸佛的和尚
偶爾在廟堂,袖手對若干香客
談論群山盡頭的北京
帝王之都,相當於《西遊記》裡
群魔亂舞的天朝。如果在古代
書生騎馬趕考,至少三個季節才能抵達
西天取經的唐三藏九死一生

不料朝廷鷹犬聞訊而至
這是發明了飛彈的當代,神往唐三藏一般
遠行朝佛的和尚,來不及告別晨鐘暮鼓
就遠行入獄。袈裟換囚服
這是另一個廟,見面禮
是獄吏的三記耳光。唯一的牙齒脫口而出
他拜倒在地,剎那頓悟

修行人啊,獄吏是另一尊佛
當時代如瘋狗,原地打轉
那就咬住自己的尾巴,原地打轉好了
於是日復一日,司馬和尚在傍晚
埋頭吹簫。中國人的歷史順著這竹管
如天上的溪流淌下來。莊子說
聽得見、寫得出的聲音和文字叫人籟
世間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都在其中
而高於人籟的是地籟
大地母親的聲音。石頭、泥巴、木頭和故鄉
太陽的陰莖翻來覆去抽送
種子發芽,村莊燒毀,戰亂突發,勇士回鄉
送葬的長隊爬攏坡地,殤歌裊裊之際
產婦的陣痛開始。有人問,這嬰兒誕生於
陰道還是地縫

無法回答
最高的哲學命題往往無法回答
比如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們是誰
在偉大的老子眼裡
一切的一切,都出自天籟
看不見、摸不著、聽不見的天籟
超越於我們,卻每時每刻
環繞在我們身邊。哦,西方人叫上帝
許多西方人懷疑上帝的在
許多中國人也懷疑天籟的在

為什麼叫上帝,為什麼叫天籟
為什麼叫天空,為什麼叫牛、羊、豬
還有狗,還有雞,還有雙關語
麵包象征丰富,枯葉暗示重病
獨裁暴君將老百姓比作牲畜,隨意宰割
世間種種命名從何而來?莊子説
如果一開始,我們把天空叫駿馬
那籠罩在人類頭頂的就叫駿馬
而不叫天空。雲
就叫不斷變幻的馬尾。風就叫馬屁
從原野徐徐吹過

司馬和尚繼續冥想
猶如此刻,我在柏林的冬至夜
寫一首叫“冥想和平”的詩,用舌尖品味
從四川老家捎過來的酒
有點辣,有點麻,有點回甜
監獄离故鄉太遠
監獄是司馬和尚這輩子抵達的
最遠的廟。相當於古印度的蘭毗尼
釋迦牟尼誕生地。也相當於今印度的達蘭薩拉
轉世中的達賴喇嘛和噶瑪巴
從西藏翻越喜馬拉雅山脈
流亡於此

老和尚不明白流亡的意義。坐牢的某日
他吹一段簫,讀一段《人民日報》
竟然問出產達賴喇嘛的“西藏”可是“西天”
對此我能說什麼,反正西藏是世界屋脊
緊貼著西天的肚皮。他接著問
無字天書可寫在西藏?對此
我更不能說什麼。反正那兒石頭滿山跑
如地老天荒的骷髏。腦門飄著經幡
風化的眼窩填滿六字真言。
《佛經》無祖國。正如
《聖經》《可蘭經》和《道德經》

所有美好經卷都無祖國
創造經卷的人呢
祖國在哪裡?高牆上下
鷹隼、囚徒或爬蟲的祖國在哪裡

司馬和尚是一條船
在虛無的波濤中
越漂越遠。他不認得西藏
可前世發源於雪域。正如長江的上游
是通天河。雅魯藏布江的下游
是雲南怒江。奔騰向南
是緬甸、老撾、泰國共有的湄公河
祖國和名稱變來變去,可水還是水
被《道德經》和《山海經》一吟三嘆的
峰迴路轉的水

各種語言裡發音不同的水
喝一口就知道
各種語言裡叫法不同的簫
吹一下就知道
各種語言裡形狀不同的船
坐上去就知道。
幾隻祖籍中國的烏鴉,不需要海關
就降落在德國,降落在
一個中國流亡者的庭院內
它們的呱呱鄉音,驚醒
在夢中學德語的我,以及
在松樹枝頭詩意棲居著的荷爾德林
司馬和尚還在吹簫。不不
夜很靜,多年前的老和尚
在我的幻覺裡吹簫。正如幻覺裡同時浮現
中國烏鴉和荷爾德林

這是一個和平的起點,荷爾德林因此
寫下《追憶》和《返鄉》
我在追憶,老和尚也在追憶
時間的此岸和彼岸,在追憶的剎那相聚
我在柏林,靈魂在追憶的剎那返鄉
老和尚在監獄,靈魂在追憶的剎那刑滿釋放

我牽住他虛無的手,漫步於
中國的上空。不不
獨裁中國早已分裂
這十幾億人口的地盤,重新拼湊成
幾十個聯邦。五花八門的意識形態
總統、議會和原始部落並存
歷經劫難的百姓終於安居樂業。葉落歸根
分裂思想卻繼續傳播。有人在選舉前夕
出演《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
有人卻在幕后鸚鵡學舌:“投票還是不投”
於是觀眾紛紛模仿驢叫:“不生存也不毀滅”
而一墻之隔
比梵蒂岡更小的鄰邦
“空談誤國”成為時尚,無所事事的
老子和李白,沒日沒夜飲酒、聊天、對弈
舉棋不定之際,孔子
從黃河出海口的魯國跑來圍觀,指點江山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笑道
仁弟好為人師,就罰你到青海柴達木做大使

沒料到孔子答應移民
他身長九尺,門徒三千
旅居了十幾個國家,以全球教育為己任
天蒼蒼,地茫茫
故鄉是回不去的遠古,況且
柴達木是鹽湖,可供人類吃幾十萬年
知識也是鹽,孔子即興演講
劫難記憶更是世世代代
不可缺少的鹽。史書記載著
毛澤東、鄧小平、大饑荒、改造
天安門屠殺、法輪功、西藏自焚
猶如德國史書記載著希特勒、猶太人、滅絕
六月十七日起義、昂納克、柏林牆
俄羅斯史書記載著列寧、集體農莊、斯大林
古拉格群島、冷戰和車城戰爭
所有罪惡檔案都深藏地下
不會屍體一般腐朽,也不會
種子一般發芽破土。“永遠不要再發生”
鐫刻在達豪集中營

“永遠不要再發生”鐫刻在
新疆、西藏、廣東、上海的海關、鬧市、墓地
鐫刻在北京故宮、四川人的菜譜、貴州人的
茅臺酒窖、浙江人的西湖
共產帝國、全球監控
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
——“永遠不要再發生”

我吹簫,司馬和尚在我的氣息裡
吹簫。二十多年前
我們相逢獄中,誰曾想過
滄海桑田,老天
會不由自主變得更老
異國他鄉的囚籠是否
有吹簫的和尚?吹單簧管的神父
或吹巴烏的阿訇?一位擅長倉央嘉措情歌的活佛
在拉薩土牢關押多年。當獄吏
禁止吟唱,他心生恨意
卻隨之追悔。達賴尊者啊,這多麼危險
當歌喉被掐斷,我詛咒,我失去了
出家人應該的慈悲

比牆更高的是山

比山更高的還是山

你在夢中越獄
翻過牆、翻過山、翻過雲

俗話說“心比天高”
這個“心比天高”的監獄
誰能翻得過去

已在彼岸的司馬和尚
借我的軀殼如是說
冥想和平的孤鳥
在夜幕盡頭,如閃爍其辭的孤星
簫聲或風聲停了
起伏的樹影與瓦脊
轉瞬凝固,如舊電影裡
褪色的波濤
飲下最後的酒睡吧
最後的四川老家,睡吧
還有藏在樹影背後的荷爾德林
凍得發抖的白嘴烏鴉,早逝的
姐姐和父親,睡吧睡吧
誰的內心永無寧日

2013年歲末於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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